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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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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

“當她的頭發幹了,換上我穿過的舊衣服,沒有人會不為之動容,就連那件舊衣都更添楚楚可憐。可她是個有夫之婦,我沒法子為她謀一個女仆的差事,所以我拜托女管家安娜·戴維斯拿出一點奇斯威克公寓的衣服給她洗。”

子爵相上洗衣婦,若作出劇本來,一定會在登徒子之間大賣特賣。她越說越難過,我的良心叫我適可而止。即使我不忍心打趣她,心裏還是因為浮想聯翩而樂開花。

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威廉斯的另一重身份,正在遲疑如何開口詢問這種淤青是不是某種戲法才能顯得不那麽突兀,不料她自己講了出來:“那竟然是一條胎記!”

我頓時更加疑惑,我不記得我曾經在阿蓋爾夫人的身上看到過如此引人註目的胎記,興許我看走了眼,但肖像畫的畫家也會看走眼嗎?

“我發現傷痕是虛假之際,夫人如此解釋,‘從愛丁堡來這兒的路太遠了,還有什麽傷痕能夠留下?可我被毆打的事實永遠成了不白之冤,除了出此下策,我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呢?’我又一次相信了她的話。”

“那是礦物顏料吧。”

“我想應該差不太多。”

我已經不再喝茶了,我很清楚我不是個擅長憋笑的人。

“史密斯子爵不明白她結過婚了嗎?”

伊莎貝拉滿臉寫著駭然與不解,仿佛她知道一些事關國家存亡的重大秘密而我又恰巧問了這個問題,可她仍然回答了我的話。

“我當時這樣同他講的時候,他什麽也聽不進去。”

“布倫特福德也是他的安排?”

伊莎貝拉痛苦地閉上眼睛,我想這個話題已經不太適宜繼續下去了,可不知道為什麽,半晌的沈默之後,她又開了尊口。

“我做夢也不能想到,有朝一日我真的遇上阿蓋爾先生,後來你也知道,麗貝卡脆弱的身體根本抵禦不了白喉的入侵。我以為一月熱病的痊愈是不幸中的萬幸,可那只是一切的開始。我為麗貝卡的重病跑斷了腿,傷透了心,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到什麽時候。碼頭的熟練工告訴我,坎農街上有一位阿蓋爾先生。聽到這個名字的我感覺如同晴天霹靂。我無計可施,只能祈求恰好遇著同名。世界上哪有這麽湊巧的事,竟還發生在我自己身上。”

“或許很冒昧,可阿蓋爾醫生憑什麽平白無故地幫助你呢?”

“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阿蓋爾夫人徹頭徹尾地把我騙了。可我明知如此,還是像一只圍著她打轉的小狗,用無數的謊言去彌補最初的那個。我的神識如此清楚,這叫我怎麽說出‘我一定是鬼迷心竅,才去欺騙一個免費為窮人看病的醫生’這樣的話?”

我詫異極了,我本以為能聽到一個充滿了未知與神秘的靈異故事,譬如威廉斯高深莫測地對伊莎貝拉告誡“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或者是“你姑媽的病因你而起,你造孽太多,主吩咐我來懲治你”這種堪稱是詐騙聖經的句式。可眼下這個理由純粹得讓我難以置信。

這些品質你無論如何都無法通過幾次會面就從威廉斯身上獲知,而他平日對此絕口不提。一個一眼看不出城府之深淺的男人,藏匿任何秘密都是輕而易舉的。就像我認為他幫助伊莎貝拉的善舉顯現出他正直為人的同時,絲毫不影響他讓別人感覺他所有的行為都指向一個明確的目的,除非有利可圖,否則他絕不有意為之。他對我的所有興趣僅限於一個名為“文學”的狹窄範圍,即使如此我還是相信他打心底裏把我當成朋友。

我拿出懷表看了眼時間,九點還差一刻,太陽仍沒有出來。

“威廉斯什麽時候能回來?”

“我不知道。”

“我坐在這兒繼續等他如何。”

“一個星期前,我剛到這兒的時候,他囑咐我照顧好夫人的一日兩餐,頭也不回地走了。”

“再也沒有回來?”

“也沒說上哪兒去。”

“能上樓去看看嗎?”

“他吩咐我,不管是什麽人都不能進這棟房子。”

我走出隔間,往樓梯上望了過去,拐角處沒有蠟燭,一切幽深得匪夷所思。伊莎貝拉憂心忡忡地目送我走上樓梯。我一路走到四樓才停住,一扇大門赫然立在樓梯口。我平覆了一下內心的不安,轉開了門把手。

四樓是一間窗戶朝南北的空曠房間,微風與霧氣自大開的圓肚窗滲進屋內,房間中央只設置了一長兩短的沙發和高腳桌這兩種簡單家具,一條莫裏斯式的毛毯墊在最底下。被家具簇擁的阿蓋爾夫人微微仰著頭,拿一對淡藍的眼睛將我望著,她脊背筆直地靠在喬治時代的橘色皮質沙發上,細長的脖頸頂著一頭金黃圓發髻。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象。我一下子想到的竟是那首可笑的《蛆蟲也想變天鵝》。我不知道那位托小姐是否也像阿蓋爾夫人這樣讓人魂牽夢縈。你一眼看不出她的年紀,但心裏能明白她是那種實際年齡遠超外表的女人,她的眉梢眼角勾勒著青春的圖景,眼神卻像海水那樣漫長。

她見到了我,一把將桌前的餐盤推開,從沙發上站起來。她不像尋常女人身著束腰,而是任由胸脯像兩只碩大無朋的甜瓜掛在身前,那身淡粉紅的無領高腰長裙似乎隨時會從她軀體上滑落。我的呼吸須臾變得急促,眼睛也不知要往哪兒放,直到一雙與長裙同色的絲綢拖鞋落在我的皮鞋旁,我才意識到這樣的人是真實存在的。

我為我們之間的距離心驚膽戰,如我所料,她是一個大個子,比我還要高出幾英寸,肩膀與我同寬,手臂似乎細上那麽一小圈,一只黃金臂釧將她上臂錮出兩坨飽滿如白瓷的圓肉。我突然明白史密斯子爵的意亂情迷並不僅僅因為眼前這位夫人不喜愛環圈裙,故而沒有一個轉身就將他撞得滾到樓下的風險。她的完美讓我感到惱火。

我最為好奇的是,假使威廉斯不是一個煉金術士,她到底還能看上他哪一點。實際上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就好比詢問王後嫁給國王是因為他的英俊,還是因為對他有愛意。如果威廉斯的不死藥不再是一個秘密,我毫不懷疑全世界的人會排著隊爭相和他結婚。

正在這時,我卻聞到了那個地下室裏熟悉的腐敗氣味,這是一種來自煙草的惡臭,仿佛哪個蒸餾法大師在幾千誇脫的劣質煙草裏凝練出一盎司的濃縮液,激烈的煙草臭味直叫我暈頭轉向。一雙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肩頭,一路把我扶進沙發。我躺了一小會兒,感覺意識清醒了許多,只見阿蓋爾夫人傾斜著雙膝坐在我的對面,纖纖玉手輕托下巴。

那股悚然的味道悄然無聲地溜走了,她又好笑又鄙夷地看著我。

“你是誰?”

“你又是誰?”

“在嫁給威廉斯之前,我姓加西亞。”

“你好像不是英國人。”

“對這種方面我向來搞不太清楚。”

“這意思是說,你都不太清楚令尊令堂的身世。”

“你說的太多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難道你是跟威廉斯一樣的壞蛋,從來都一問三不知嗎?”

我把手指交叉在一起,十分猶豫不決。從她的語氣裏我能感覺到,我這個人引起了她的興趣。可我的渾身解數僅限於開場前的三分鐘熱度,等她察覺出我的乏味,已經過了打發我走的黃金時間。分明沒有人做錯事,卻必須一起忍受我的無聊透頂。我不得不請他們好好回想一下片刻之前為什麽非要請我留下來喝一杯濃茶。

“真怕給你知道姓名後,下一些坎伯雷特主教都一籌莫展的巫術。”

她像一只百靈鳥一樣歡快地笑起來,實際上她的音色並不高亢,可那種自然流露的可愛模樣與小巧靈敏的動物非常相稱。

“我知道,你是伍德先生對不對?那個成天吟詩作賦不上學的人,你將來前途無量呢。志存高遠的人向來有學不上。那個人叫什麽來的,真讓我好想,什麽菲爾丁?”

她那純情又狡黠的眼神還是讓我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場鬧劇中心的主角。她是只用一眼就讓你感到黔驢技窮的那種女人。故事的原委雖然揭示得太晚,好歹堪稱精彩,伊莎貝拉絕對不是唯一著了她道的可憐蟲,她若是有意為之,準能叫那些心甘情願拜倒在她裙底的男人填滿整座海格特公墓。

“我拿你沒轍了。興許你聽過,一事無成的人最終都當上了作家。”我攤出兩掌以表投降,她那雙靈動的眸子根本不領我的情。

“你一個城裏人大老遠地跑過來,想在這兒找什麽?”

“我說你要不要猜猜看,一定一猜一個準。”

“我最不擅長解謎了,心裏又煩得很。為什麽要猜呢?你的事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這是場不動聲色的較勁兒,我必須時時刻刻提防她,最重要的是,絕不能像《瘋狂的奧蘭多》裏的魯傑羅那樣,無助地淪陷進她的美貌。否則在這場未競的《人間喜劇》中,只會多出一個任何觀眾都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喜劇調劑。

我忽然心生一計,簡直想拍案而起大喊自己是個天才。

“‘他打我!每天都打,喝醉之後更加厲害!’”

“你這人真討厭。”

“真抱歉,理智直至剛才還牢牢地拽著我的胳膊不放呢。不知道怎麽的就講出來了。”

“我當然不能指望你明白,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四年,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理喻,最不解風情的男人。”

“我倒覺得他挺解風情的,他把他的病人安排得服服帖帖,全英國你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她的表情可不像她的語氣那樣理直氣壯,天真的氣惱爬滿她的臉龐。可很快,她神色恢覆如常,緩緩地看著我的雙眼。

“我的丈夫是個自私的人,他誰都不愛。”

“這樣說來,你們兩個結婚都嫌占用神甫的時間了。”

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白癡,可這非但叫你沒法生氣,反倒因為她眼裏透露出的真誠態度顯得十分動人。沒有人會不喜歡被她這樣看著。

“我竟然有一種錯覺,就是他已經把你當成推心置腹的朋友了。你知道我為什麽覺得你特別嗎?”

“為什麽?”

“他沒有跟你提起過我?”

“他說他來倫敦是為了找你。”

“他必須找我。我們是煉金術上的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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